第十四章 九千英尺-《南风喃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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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翻开诗集,照例为他读一段诗:
你的眼睛这样深沉,当我弓下身来啜泣
我看见所有的太阳都在其中弄影
一切失望投身其中转瞬逝去
你的眼睛突然这样深沉使我失去记忆
是鸟群掠过一片惊涛骇浪
晴光潋滟,你的眼睛蓦地变幻
夏季在为天使们裁剪云霞作衣裳
天空从来没有像在麦浪上这样湛蓝
什么风也吹不尽碧空的忧伤
你泪花晶莹的眼睛比它还明亮
你的眼睛连雨后的晴空也感到嫉妒
玻璃杯裂开的那一道印痕才最蓝最蓝
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,像最深最蓝的海。她多想再一次看见那片海。
她伏在他身上,握着他的手,闻着那熟悉的令她迷恋的气味,慢慢睡着了。
十二月的第一天,周一,天气阴,窗外风大,似是山雨欲来。这一天,是翔盛集团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,公司举办了隆重的party。
上午十点,就在翔盛的周年庆正式开始的时刻,一份举报翔盛集团持有幽灵公司、偷税漏税、操纵股票等违法行为的材料被送到了经侦科。随后,相关人员传讯翔盛集团最高执行人谢翔盛。一开始谢翔盛还没太当回事,以为不过又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老套路,直到律师火急火燎地跑来跟他讲,那份材料非常详尽且证据确凿,可能很难糊弄过去时,他才猛然醒悟明白,这一次的对手是有备而来,而且非常强大。
他一边应付着调查,一边让律师团队赶紧想对策,不管花多少代价都必须压下。
可是这一波调查来势汹汹,之前他铺好的关系竟然都行不通了,搞得他焦头烂额,好几次血压飙高,险些晕倒。
然而,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几天后,oneeye新闻网爆料,翔盛海运涉嫌在境外布置操作黑渔船进行非法捕捞,还在当地雇用了众多廉价童工,除此之外,还涉嫌大量走私海产品。
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,第一块牌倒下后,后面的就紧接着全部哗啦啦地应声而倒。
伫立在岛城海岸线旁迎风航行的那艘巨大船帆,被一阵接一阵的风雨海浪冲撞得摇摇欲坠。
而最致命的一击,在调查与舆论都达到最热时被抛了出来。七年前在印度洋公海上的考古船“知远号”悬案被重新翻了出来,所有的证据与证词都直指翔盛副总谢斐。谢氏短短几年间能由一家小小的渔业公司壮大成上市集团,原来其背后庞大的资金链,是通过践踏十条人命得来的。
舆论哗然,警方立即羁押了谢斐,重新对“知远号”事件展开调查。
这一波一波接踵而至,像是早就被人设计好了时机,根本不给对方应付的时间与反击的余地。
所有人都在说,翔盛完蛋了,谢家父子完蛋了。
霓喃关掉了新闻页面。网络上纷纷扰扰的舆论中,有震惊有咒骂有哀悼,那都是旁人的情绪,趁着热乎劲随口一说,而对于她以及那些遇难者家属来讲,这一场战争,是漫长的七年时光,是惦念,是眼泪,是愤怒,是心碎,也是心里难以泯灭的信念,是尘埃落定,是终于得以用真相告慰亡魂。
她轻抚他的脸颊,指腹扫过他的眉心。
“清时,你以后再也不用做噩梦了,不用再失眠,不用再负疚。”
在翔盛最乱的时刻,上午十一点,一个女人端着一个大收纳盒从楼里走了出来,她穿过马路后,忽然停住脚步,转身朝对面那艘帆船造型的建筑望了一眼,那一刻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,有一些厌恶,但似乎又有一丝留恋,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。
忽然有人走到她身边,接过了她手中巨大的收纳盒。
她看了眼来人,然后跟着他往前走。
傅清平驱车带她去了一家日式小酒馆,此时还未到饭点,室内很安静。他从未在工作时间喝过酒,可今天他特别想喝一杯。
他开口道:“这些年,辛苦你了。”
女人的表情淡淡的:“自己甘愿做的事情,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。”
“纪言,你做好心理准备,之后你找工作可能会四处碰壁,甚至会没有公司敢要你。”
内贼,是行业里最大的忌讳。
“我知道。”她的声音非常平静。
他忍不住问她:“后悔吗?”
纪言轻轻摇了下头,淡笑:“人这一生,总有些东西,是比金钱、名誉、前途更重要的。”
相似的对白,在七年前也上演过。在这个长达数年的计划开始之前,傅清平就问过她,这是一条十分艰难的路,你确定要走吗?她的回答同今天差不多。
七年前,他们在告别仪式上相遇。遇难者中最小的潜水员只有十九岁,那是她的表弟。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,胜似亲姐弟。那时她还在念大三,她认出了他这个毕业多年后仍是系里的传说的师兄,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,淡淡的一句问候,却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轨迹。之后,她的人生就按照傅清平的规划一步步走着,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,而后入职翔盛法务部,从助理做起。因为有他在背后提供专业上的帮助,她在职场混得顺风顺水,一路从底层做到了首席,成为谢翔盛最信任的律师之一。
他肃容,端起酒杯,与她碰杯。
“敬亡者。”
“敬亡者。”
两人异口同声,然后仰头,一口将杯中酒饮尽。
敬亡者。
长眠于深海的那些孤魂,虽然这一刻迟到了很多年,但爱你的人一刻都未曾忘怀,你们化作了他们胸中的熊熊烈火,经久不灭,是永恒的印记。
入夜,傅清平驱车前往海滩。冬日夜晚的海冷冽肃杀,风声卷着海浪声,撕破夜空的宁静。
他走到那片熟悉的沙滩,远远便看见有个人坐在那里。
与往常很多次一样,她在喝酒。
这么多年来,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,就是她喝酒的样子,有着东北女子特有的爽朗劲儿与好酒量。
胡蝶抬眸看了他一眼,微微一笑后,扬起了手中的酒瓶:“喝吗?”
傅清平在她身边坐下来,接过酒瓶。这次是那种小小的瓶子,依旧是醇香的米酒,他知道,那是她母亲的手艺。
“傅清平。”相识多年,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,她侧头深深凝视着他,“你知道的吧,一直都知道的吧,我喜欢你。”
一波潮水卷过来,拍打着岩石与沙滩,风呼啸而过,潮水再退回大海的怀抱。
在下一波潮水再次袭来的短暂间歇里,她听到他轻而坚决的声音:“对不起。”
沉默。
除了沉默,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。原本以为,等七年前的事件真相尘埃落定后,他能好好地与心里的那个人告别,可以从禁锢他的那片风景里走出来,可根本不是,他的心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年那一月,永远地属于那一个人。她与他之间,隔着的何止是山海,而是不可逾越的两个世界。
傅清平起身。
“我先走了。”他说。
走了几步后,他忽然回头,轻声说:“胡警官,天冷,早点回家吧。”
夜色中,她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神色一定与他的语气一样柔和,与以往的冷淡截然不同,可她知道,也仅仅到此为止了,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大的温柔,不会有更多了。
他的背影渐行渐远,最终淡化成一抹虚影。
冷冽的海风里,同开始一样,又只剩下她一个人。
胡蝶慢慢地转过头,她抱紧手臂,觉得这夜是真的很冷很冷。
她将最后一瓶酒开了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她皱了皱眉,低声道:“哥,咱妈是怎么回事啊,今年酿的酒怎么这么苦啊。”
苦涩得让人想要流泪。
平安夜那天,宁潮声终于出院了。
霓喃与秦艽一起去接他,回家前,宁潮声提出先去探望傅清时,这是傅清时出事后,宁潮声第一次见他。
宁潮声让她们等在病房外,给他两分钟时间单独见傅清时。
秦艽打趣说:“两个大男人,关起门来私下见面,你是想干吗?”
宁潮声被她说得脸一下子红了,低声说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唉,还是动不动就脸红啊。秦艽忽然发现逗他羞窘也怪有趣的,便忍不住故意调侃了他几句。
霓喃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没什么营养的互动,心里泛起一阵暖意,只有在面对在意的人时,我们才会把无聊的话、无聊的事都说得做得那样兴致勃勃,那样生动。
宁潮声走到病床边,看了一会沉睡的傅清时,他忽然俯身凑近他耳边,低声说:“你答应过我的,不会欺负她。你现在躺在这里,就是在欺负她。你如果不快点醒来……”他扬了扬拳头,“我真的会揍你的!”
宁潮声出来后,霓喃问他:“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?”
她看见他俯身靠近傅清时说了些什么。
宁潮声微笑:“没什么。”
霓喃狐疑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秦艽去开车,霓喃与宁潮声在路边等,他忽然说:“霓喃,如果有水下拍摄的活儿,你帮我接下。”
霓喃吃惊地望向他:“你不是不愿意接商拍吗?”他的水摄图因为风格鲜明独特,在圈子里小有名气,甚至有团队联系他想签他,都被他拒绝了。他的镜头,专门注拍海洋生物,极少拍人,即使拍人也都是公益宣传片。
宁潮声笑了下:“你不是一直说我再这样继续傲娇下去会饿死的吗?”
霓喃回道:“我都念叨两年了,也没见你改啊。怎么,医院住久了,悟出人生大道理来了,转性了?”
宁潮声沉默了一会,才说:“小九一个人照顾弟弟,实在太累了。我想帮她分担。”
霓喃的第一反应是自家这小破孩长大了,深感欣慰。但接着又想到,不对啊!她非常惊讶:“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?我怎么不知道!”
“哦,还没有在一起。”他微微低头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,“不过,我决定向她告白了。”
霓喃:“……”
这实心眼的小孩儿,女朋友还没追到手,就开始考虑帮人家分担压力,一起养生病的弟弟了?
她决定将这件事讲给傅清时听。她在病房陪他的时间里,总是跟他讲些有的没的,都是她生活中发生的一些细微小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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